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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我們談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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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承洲轉過身,朝他笑了笑,隨手將那只游戲機扔在了沙發角落裏,他將外套脫下掛好,走去廚房洗手,“碗筷我來拿。”

等打開碗櫃,那又是另一番沖擊了。

總有那麽兩只碗和兩雙筷子與其他的格格不入,成雙成對地撞入他的視野裏。

手在其他紋路的餐具上停留了片刻,謝承洲突然改變了主意,他將那兩副顯眼的碗筷拿出來清洗幹凈,堂而皇之地擺在餐桌上。

他拉開椅子剛坐下,孟辰安就端著砂鍋走了過來,等看清桌上的光景,對方立刻住了腳,臉上蒙了層陰翳,睫毛微微顫動,像是兩扇輕薄的蝴蝶翼翅,脆弱破碎。

實際上到了這一刻,謝承洲有些後悔了,他並非沖動易怒的年輕人,可在油鹽不進的孟辰安身上,他往往會失去理智。

孟辰安很快恢覆了常態,若無其事地將砂鍋擺在正中央,他拿了個長柄湯勺在那兩只碗裏各盛了半碗湯,然後將其中一只放在了男人手邊。

誰都沒有開口說話,一個默默吃菜,一個靜靜喝湯,仿佛是兩個在餐館被迫拼桌的陌生人,除了尷尬和沈悶什麽都沒有。

謝承洲盯著孟辰安捏著勺子撥弄湯碗的手看了許久,對方眼簾微垂,長長的睫毛根根分明,被暖黃色調的燈影打下兩道淺淡的影。

他手指修長,玉也是的光澤質地,比那把白色的瓷勺還要細膩瑩潤得多。

對方今晚胃口不佳,除了喝了兩口湯,幾乎沒有動筷,骨碟上幹幹凈凈,似乎只是為了給謝承洲做一頓飯,當一回免費的廚師。

謝承洲心底僅剩的期待很快消失殆盡,嘴裏味同嚼蠟,他擱下筷子,說:“抱歉,沒想到這麽久沒見,我的存在還是沒法讓你高興。”

他站起身來,椅子在地板上摩擦發出突兀的響動,“我先走了,好好吃飯。”謝承洲拎著外套離開了孟辰安的家。

客廳裏掛鐘的秒針滴答滴答地走動,直到桌上的菜不再有熱氣,孟辰安也沒有拿起筷子吃上一口。

謝承洲那只碗裏的湯基本沒碰過,他自己那只裏的也半斤八兩。湯冷掉後表面結了一層白色的油脂,渾濁油膩,像是刷鍋水,倒足了胃口。

孟辰安收拾了餐具拿到流理臺邊,將整鍋湯都倒了個幹凈,那兩只碗也被他隨手扔在了垃圾桶裏。

他洗完手走到客廳,將電視機打開,也不看,純粹是放個聲音聽個響,讓冷清的屋子裏有點歡樂的生活氣息,然而上面正在放一部苦情劇,主人公哭得聲嘶力竭,入戲的哭腔和控訴的臺詞在客廳裏回響,變得異常尖銳和刺耳。

他懶得換,坐在沙發上用手機瀏覽新聞。

當屏幕上彈出本地連環車禍的消息前,孟辰安已經有些困倦,他眼皮沈重地半闔著,整個人蜷縮在角落裏,先前那只游戲機因為沙發凹陷,卡在了縫隙中,只露出藍色的一角,不再那麽惹眼。

突如其來的簡訊像是一道急促的警報將他從半虛幻的邊界線上驟然拉回到現實,那些熟悉的漢字本沒有過多的喜怒哀樂,卻在排列組合後變成一出驚心動魄、荒誕恐怖的劇集,每一處死板的彎鉤撇捺都牽動孟辰安的心弦。

他不知道是以怎樣的心情點開這則消息的,寥寥幾句新聞話術並附上的十多秒的短視頻一下將他魂魄洞穿,昏暗的路燈打在那些因為沖擊碰撞變得面目全非的車身上,有些冷漠,有些啼笑皆非。

在看到一輛勉強能辨認出型號的黑色車子如同玩具一樣輕易地翻倒在一堆七零八過的零部件中時,孟辰安腦內“嗡”的一聲震蕩,身體像是被啟動了某個開關,他從沙發上彈跳而起,套上鞋就往電梯口沖。

他不斷地撥打謝承洲的電話,也不知是電梯內信號太差還是別的什麽可怕的原因,男人始終沒有接聽,孟辰安的心沈入深淵,每一滴血液都被徹骨的冷意凝固住。

他飛快地沖出大樓,然後被黑夜裏的一點撩目的火星拖住了腳步。

謝承洲靠坐在引擎蓋上,手中夾了根抽了一半的煙,白色的煙霧把男人的面目不斷虛化,他像是一尊在煙火繚繞中搖擺著走下神壇的塑像,剝落了那些彩繪釉金的外衣,顯出幾分被度化為人後的肉體凡胎來。

孟辰安不禁朝前走了幾步,然後被散落了一片的煙蒂驚得無處落腳。

認識謝承洲以來,他很少在對方身上聞到過煙味,可現在尼古丁和焦油混合的刺激氣息幾乎將周遭的氧氣抽幹,又變成一只魔手將他的心臟攥在其中,不斷絞緊。

孟辰安的出現讓謝承洲格外詫異,他忽然慌亂地將手上的煙掐滅,連同那些煙蒂都被他那雙昂貴的皮鞋踢得遠遠的。

煙灰黏著在他鞋子邊緣,有些滑稽。

“怎麽下來了?”

“你沒走?”

兩人幾乎同時出口,又同時沈默。

孟辰安抿了抿唇,有些酸澀難言的苦悶擁堵在胸口,讓他呼吸不暢,他理了理心緒,才開口對男人說:“菜涼了,我上去熱一熱,你吃了再走吧。”說完轉過身,飛快地撞進了大樓內輝煌的燈影中。

謝承洲勾起嘴角,跟著那道背影緩緩走了進去。

回到家裏,孟辰安將桌上還沒來得及收拾的幾道菜熱了下,又重新拿了兩副碗筷擺在原來的位置。

菜熱過後賣相和味道都欠缺了不少,已經很晚了,兩人都是饑腸轆轆,誰都沒有計較這種細節都爽快地開始吃了起來,比起之前的尷尬和沈悶,雖然此時也算不上融洽,但偶爾幾句的閑聊,倒是有點當初窗戶紙還未被捅破時期的坦蕩了。

吃完飯,謝承洲看天色不早就沒有多待,孟辰安送他到樓下。

男人啟動了車子,車前燈大開將孟辰安腳下的一片地照得如同白晝,謝承洲握著方向盤的手收緊,皮質表層發出嘎吱的動靜,他沒有多想,憑著本能將車窗放下探頭出去,“我們談一談?”

孟辰安以為他終於下定決心要做個了斷,點了點頭。

謝承洲將車子熄火,頭頂的車燈亮了又暗,兩人並肩坐在狹窄的車裏,窗戶留了一道縫隙,有秋夜的寒涼滲透進來,將空間裏的窒息悄悄吹開些許漣漪。

沒想到,男人沒有談他倆之間的問題,反而說起了別的人。

男人隱沒在夜色中,嗓音磁性低沈,像是在說一個睡前故事,聽不出太多與之有關的個人情感波動。

謝承洲說:“我自小父母早逝,小叔謝鴻漸才是正兒八經的繼承人。”

謝鴻漸?鴻漸於陸,其羽可用為儀。是個非常大氣又喻含期望的好名字。

孟辰安對這個上一任的謝家當家沒什麽印象,畢竟謝鴻漸活著的時候,他還年幼,而這些年S市的名流們也很少提起這個人,所以不甚了解也很情有可原。

“我小叔很有才幹,可惜性子偏執激進,反覆無常,又容易被私人感情操控,是個很難相處的人。我從小就跟在他身邊,起初他還能控制住自己,可惜在嬸嬸有了外遇私逃後,他就越發變得不像個正常人,精神狀況岌岌可危,發病時歇斯底裏,半瘋半癲的模樣我至今記憶猶新。”

說到這邊,謝承洲頓了頓,似乎是在撫平情緒,孟辰安由此得出,那個謝鴻漸確實曾經帶給這個男人很深的心理陰影,直到如今都沒有淡去。

“所以他有天突然要我和潘家大小姐結婚,除了不痛快倒也沒什麽大吃一驚的想法,小叔那樣的瘋子做出什麽樣匪夷所思的決定都不會讓周邊的人感到奇怪。那時候我二十二歲,對將來的另一半還有著幻想。雲姐大我五歲,名聲也不好,這門婚事在當初的我眼裏,實際與羞辱沒什麽區別,它損害到了我的尊嚴,讓我感到難堪。辰安,你會不會也覺得那時候的我很可笑?”

孟辰安不知道怎麽回答他,沈默不語。

潘筱雲,照道理,他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甚至當初第一次看到她的墓碑,對她身份的認知都因為她生前是謝承洲的妻子。

可當下提起這個名字,他腦海裏迅速反應過來的卻是她另一個身份——謝沖書的母親。

挫敗感在黑暗裏纏繞上他足踝,一路攀爬,最後勒住了他的脖頸。

謝承洲也並非一定要得到答案,他繼續講了下去:“當年我就覺得自己很可笑,甚至一度覺得周邊的人都在明裏暗裏地恥笑我。我自詡接受過高等教育,又是名流世家打小培養出來的習性涵養,自覺便可以高人一等,看不起一個帶著八歲父不詳兒子的女人。”

“後來天長日久的低頭不見擡頭見,雲姐又是個溫柔靦腆的大家閨秀性子,也許她曾經行差踏錯過,但也付出了代價,我覺得就夠了。那天沖書貪玩跑進了小樓,還碰壞了嬸嬸留下的小提琴,小叔為此發了病,差點將他從樓上拋了下去。”

孟辰安心口一滯,又覺得自己小題大做,胡亂地應答道:“是麽?”

謝承洲看了他一眼,苦笑道:“當時雲姐嚇壞了,差點跪下來求他,我那時也憋瘋了,看不慣他借題發揮,為個不愛他的人搞得不人不鬼的落魄模樣,就故意搶了那把小提琴摔在地上,還使壞地狠狠踩了幾腳。”說到這裏他不禁又笑了出來,似乎當初的那份暢快淋漓至今還殘留在骨子裏。

“我把哭得像個泥猴一樣的沖書抱起來,拉起雲姐就走,還故意大聲對沖書說,要給他請個小提琴老師來教他。”

“還別說,這小子鬼精著呢,學了沒多久就天天一大早站在湖邊拉琴,沒一個調是準的,我小叔很生氣想把他溺死在湖裏卻每每找不到他人影。”

“我和雲姐後來更像是同住一個屋檐下的朋友,我沒有至親的兄弟姐妹,唯一還有點血脈關聯的親人成天活在自己編織的繭子裏,瘋魔多年。照理說,在雲姐和小叔身上,我看到的愛情沒什麽光明的未來,只有卑劣的、痛苦的、獨自吞咽苦果的一面,實在與我當初的設想背道而馳。”

“後來小叔和雲姐先後離世,等沖書成年後他也搬了出去,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樣,時光流轉中,什麽都不曾留下……”

孟辰安感到手上一熱,一只大手覆蓋在他手背上,不屬於自己的體溫透過皮膚表層漸漸與自己的溫度融合為一,他突然喪失了掙脫的勇氣,只靜靜地陪著男人在黑暗不見光的車裏坐了很久很久。

不知什麽時候,車頂緩緩打開,露出頭頂明澈的天穹,這幾天空氣質量還不錯,能見度很高。

飛馬當空,銀河斜掛,倒也有幾分情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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